 我好象不是为你送行，只是送那一节节绿色的车厢。 绿色的链环渐渐变成了黑色的小点儿，那缕问号型的白烟还在我的视线里飘动着，袅袅翩翩。 真不该给你一个完整的送别。归去的路我一个人无力去走。 应该只送你一半的路程。你带一半孤独，我带一半落寞。你有一缕缺憾，我有一缕疚意，涩涩的两颗心之间会滋生一种难过的思恋。 这样，或许我的心灵会平衡。而此刻，你带着完整的满足随绿色的长链而去，我带着完整的失落沐无形的寒风而归。失落了什么的心在初冬的暮色中瑟缩。 眼前那缕问号形的白烟还未散去。 早晨，你固执地要我送你，我很不愿意。你问，为什么？我说，请不要问。但我还是去送你，送了整整一天。 路很宽，天很冷。我们像流浪汉一样踯躅在陌生的街头。 雪花孤独地飘来，落在我的睫毛上。瞳仁便感到一丝凉凉湿湿。我静静地看你，想知道你的睫毛上是不是也有一瓣雪花。 你低着头望地。初雪吻湿的柏油路面幽亮得叫人想哭。幽亮上边有斑斑驳驳的暗影，细看方知是几片龙爪槐圆圆的叶子。 猝然间凋落的生命竟还苍绿。只那灰灰的叶脉显几丝细细的枯萎。 你对着那些被踩践过的绿叶说着一些很动感情的话。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像一片雪化，在阴濛濛的天宇下，纤弱地飘零。 我不需要拒绝，也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表白。我只望着那些迷茫、飘泊的雪花发呆。我好像是想着关于雪和雨的命题。 雪和雨都是纯纯的水蒸气。 我知道，你的生活里缺少爱。你知道，我的生活里泛涌过爱。 没有爱的心如无枝可依的小鸟，惶惶地需要一个栖生的巢穴。 飞翔很累。 被爱蹂躏过的心象被马蹄踏倒的麦苗，恹恹地渴求一丝抚慰的暖风。 生长很难。 于是，你说有爱总比无爱好。 于是，我说有爱不如无爱好。 爱的有无，爱的误差，爱的变形，又是一些高深的命题。就象太阳是谁的儿子一样高深。 你说，这个高深的领城有许多几万年以后也无法破译的秘密。 我什么也没有说。 路很宽，也很遥远，总也走不到火车站。真该坐公共汽车。你说，你怕闻那股可怕的车厢味，那拥挤的霉气会使你的肺病突然发作。说真的，我也怕那股味道，那股人与人摩擦的味道总让我想起那段早该忘却的故事。 “等着我，等我有了力量的时候……” “那或许是一个很美丽的梦，但我已过了做梦的年龄。” 你猛地拉过我的手，和你的手一起放进你棉衣的斜兜。我的手被你捏得很疼，但我知道手指头的力度不能算做力量。 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在我的面前你永远是个孩子。如同在他的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一样。 “你以为你的一切都失去了，你感到一切都是虚无的。你只以为我是真实的，你要拥抱这份真实。等拥抱了，你就会觉得我也是虚无的。”这话是他说的，在一个秋雨霏霏的黄昏。 我和你一样，也曾向一个虚幻的影子扑了过去，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易折的树枝。 “真实的结果可能是虚无，虚无的结果却永远不会是真实的。”这话也是他说的，对着一面疏星朗朗的夜空。 我也曾把一份博大的友情误解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 友情和爱原来都是净净的凝固体。 我终于知道，他是成熟的，与我比。你也将会知道，我是成熟的，与你比。 幼稚碰上成熟是不幸的，成熟碰上幼稚也是不幸的。那么成熟碰上成熟，幼稚碰上幼稚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我看见在灰黑构成的旷旷空间，有一瓣、两瓣莹莹的雪花扬着一丝、两丝洁洁的微光。微光如烛，点亮了我心中那些黑灰的命题，也点亮了我沉睡的迷茫。 我终于明白了你，也明白了我。 我和你一样，不想做树，只想做藤，尽管说着树的誓言。 你和我一样，不想做岸，只想做船，尽管船头看不见风帆。 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不责怪你，就象他不责怪我。生活终归会叫我们懂得，人最终还得是树，即使是荒漠中的小树，即使是闹市中的枯树，也还得是树。 人终归得做岸，船也是风的岸，水的岸。 在这个很冷的冬天，在冬天这个飘雪的傍晚，在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时候，我却有点儿理解了他。 我走着，脚下踩着龙爪槐圆圆的叶…… （1987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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