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这辈子再不会遇到你了。 哪知,我们偏偏又相逢了,在这个沉寂、破旧的小站,在这个寒冷、灰晦的黄昏。是命运还是缘份,我说不清。世界是大呢还是小呢?我也说不清。我只是莫名地恨这小站,恨这黄昏。 说点什么吧? 原谅我吧! 你生活得好吗? 我可以帮助你。 …… 说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无须说。 我只默默地注视着你的那张脸,那张脸告诉了我一切。这样的脸我原本是熟悉的:黝黑、干燥、雕刻着许多皱纹,犹如我熟悉的那片黄土地。 “你有孩子吗?”还是你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个男孩儿。你呢?” “我俩呢,一男一女。”你笑了,脸上密密的皱纹舒畅地展示着 骄傲。是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也都容易找到这种骄傲。 我也很想回报你一个笑。我努力拉扯着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来,可谁知却流了眼泪。 你慌了,结结巴巴地安慰我: “别,别这样,我,我,我从来没恨过你。” 你说的是真话!我知道。 可你为什么不恨我呢?为什么?! 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话里藏着多少辛酸的坚毅,含着多少悲怆的自嘲。过去的只是时空,不是情感。 鸣鸣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给小站的黄昏添了几分郁闷和寂寥,站台上不多的几个人在走动。 你拉开一只油污的帆皮提包,掏出几颗煮鸡蛋,递到我手里:“吃吧,你爱吃这,我知道。” 哦,一个原本不曾逝去,一个原本并不遥远的梦一下回来了—— 碧蓝如洗的天空,凉凉爽爽的秋风,初霜染过的杨叶…… 令人终生难忘的割麦时节。 你挥一把柄儿磨得光洁油亮的镰刀走在我身边。锋利的刀刃碰在熟透的麦秆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那声音叫人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有所牵挂、有所希冀的情怀。 倾听着这种带着你青春气息的声音,我被陶醉了,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你的后边。你悄悄地在属于我的垄上搬下一串“豁豁”,我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飞快地挥几下镰,追上了你。你意味深长地笑了,忽然一种被你看穿心事的慌乱蹿到了我的额头和鼻翼,我满脸大汗。 地头小憩,我躺在割倒的麦堆上,身边是你,太阳和秋风在我面颊上随意地抚爱、亲吻。我觉得那阳光、那风,像你那双眼、那双手。 是的,是你的手,你双手捧着两颗剥了皮的鸡蛋送到我嘴边。“吃吧,我给你带的。”我心里忽地涌出一股无以言述的激情,我拉住了你的手,垂下了眼帘。 犹如一叶小舟无意中闯进了港湾。 我也猛醒到自己该为孤寂的心灵找个依托了。就交给这个村子吧!就交给这个小伙子吧!喂上几只鸡,养上一头猪,他勤劳,我肯干。我们会有自己的好日子的。下这个决心时,我很庄严,也很真诚。 我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还会有高考。 全村人做梦也想不到我能考走。 和你原本忽略了的差距,一夜间竟裂成了骇人的深壑。 和你的分别终是逃不过的故事。 回望春种秋收了6个年头的麦田,我心里是缠绵纠结的难过。 那天你对我说:你好好念书吧,我不会等你的。我会娶个能和我过日子的媳妇的。我说,先不说这些,明天你送送我吧。 第二天,我去找你,你却走了。你娘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干活去了。你原本会做木工,还会瓦工。你是那个村子里最心灵手巧的后生,可惜你只读了初中。我上大学后才发现班上有那么多的初中生,可惜你当时没有信心和我一起去参加高考。 1977年的高考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却偏偏拉下了你! 后来,你在那边娶妻生子了,所谓的那边是内蒙的乌海。据说那里有煤矿,你在那里挖煤挣钱养家。后来我也嫁人、生子。 再后来我离婚、评职称、写文章。你做什么,我却不知道了,我也不去打听了。 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就像两颗流星相遇过,各自为对方划过一道明亮,然后就消失了。 如美国人割断了和印第安人的关系,我也割断了和坝上草原那个小村的一切联系。 谁知,今日我们又重逢。不该想的,想起来了;不该忘的,到底还没忘。回忆的长篙把心头沉寂了许久的死水搅起了几圈涟漪。我不得不承认:心里还留着你,留着梦,留着草原上的那片黄土地和黄土地馈赠的纯朴。 还是说点什么吧!我想告诉你,我怀念那个梦。哦,这不无异又去揉搓那颗碎过几次的心! 我想告诉你,和农村过去的日子比,我现在是上了天堂,但我也因此失去了土地。这个领域得到了,别个领域失去了,正负数相抵,收获了一个零。但我觉得和你说这些,分明是一种矫情,一种炫耀。 那么,我应该告诉你什么呢?对,告诉你我不会忘记那通往天堂的彩桥,不会忘记那托起彩桥的心灵。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车来了,你要走了,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我没问你,你也没问我…… (写于198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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