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人年轻着，心便也年轻着，只想着远行，便也极易受些鼓舞。你是第一个鼓舞我的人。那时，你在我心里是桨，是帆，是航标灯。 风雨兼程，行路匆匆，蓦然回首，才发现你在我的心中已是一片宽宽厚厚的岸了。只是你不知“你是我心中的岸”这个秘密。 命题是无意的，角色的转化也是无意的。无意在于你从来不知，只知我是你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不知这个人在那一刻对你产生的一份情。无意也在于我的不知，我只知道自己的情愫，不知你从前的故事和后来的面对。 其实你是我的岸，你不知；我是谁的岸，我也不知。一个人在做了别人的岸，自己是全然不知的。倘若知道的，那只能叫靠山。岸是无形的，是一个人心中类似信仰的纯物，与当事人无关，与世俗也无关。 你不知，我不知，不等于别人不知，很多人知你，知你手中的权力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码头和踏板，靠了你可以登陆。陆上有他们想要的一切。于是有许多人如群星，如葵花，围着你，媚着你，只有我躲着你，远离你。我害怕那种玷污，玷污了我，玷污了你，玷污了我心中苦心经营的圣洁。富有纯洁情愫的女人，是不愿浊世来玷污她心中那一份羽化成蝶的纯感情的。 真的，人们向你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一份皈依，——灵魂的皈依，精神的皈依；我只要一份理想——信仰的理想，情感的理想。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信仰，只好拿自己的情感做了理想，做了信仰。我还要一份遥望——对远方的遥望，对自己内心的遥望——对你的牵念和对自己内心的哄慰。 于我，岸是宗教，岸是信仰。 说到底，爱情是岸这个信念早已化做我的一种信仰，她脆弱得经不得亵渎，也经不起误读。 遥想的岸是一份距离的美。真要走近呢？或许会一千倍、一万倍地失望、后悔。我清醒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去靠岸。我怕那虚幻的岸只是海市蜃楼，只是镜花水月。我怕那一靠，便把一生一世，一心一身都交待了。交待得不伦不类、不尴不尬。交待得我不再是船，更不是自己命运的舵手，我只能是一蓬浮萍。 害怕做浮萍而流浪，害怕流浪而靠岸，这几乎是女人的宿命和宿命的悖论。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的岸，只载得动我的信仰，载不动我凡俗的身。我的岸，只容我的精神去栖息，不容我的整堵身子去靠去赖。我的身子只能也只应在天地间傲然独立，奋然前行。 佛教讲：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知我的前路是苦海且苦海无边；我也幻想你是我的岸，可我终是不能回头，不能上岸的。你是别人圈定了的岸，不是我的岸。我在世人的眼里只是一个无岸可依的漂泊者，但我自己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靠着你的心之岸。 其实有岸无岸都得漂泊，都得远行，只是我苍白的灵魂。无依的情感在寻找着一个栖息的巢，你幸运或者不幸地做了这个载体。你注定是我今生灵魂的故园，情感的巢穴。 我愿漂泊，我愿远行，因我心中藏着刻着你姓氏的金海岸。 岸是宗教，岸是信仰。 其实走过了许多时间，走了许多路，也曾很无聊地做一些感情游戏，为了安定和皈依，也如考古工作者一般在逝去了的青春记忆里挖掘、捡拾过几件霉烂的货什，以为其珍贵，以为其美好，便愈发珍爱。及至风化、销蚀，那货什的本来面目一暴露，便恶心得要吐。那时鄙视那挖掘出来的霉物，也鄙视认真去挖掘的自己。 唯独把你做了生命中最珍贵的金海岸，不做洞窟。 岸，只能修筑，不能挖掘，岸是我心灵中最后的防线。 用心筑起的岸，值得我此生固守，来生还固守。 你不知你是我的岸，是我的幸运，更是你的幸运。倘你知我把你做了岸，你会不会恐惧呢？你会把我看做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敞开胸怀作我的港湾，还是把我看做惊涛拍岸、浊浪袭来的威胁？你会不会把我看做会淹没你、毁灭你的洪水猛兽？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我心中纤纤的女儿情便恹恹地搁浅了。能让我自己聊以骄傲的是：我终归是一个智慧的女人，从不把幻想之岸做现实之岸。 世上的船，终有岸。我这一叶飘摇之舟，何处是我伟实的岸？或许只有那一抔黄土才是真的岸，实的岸。只是那岸淹没了人生的船，再没有启程，再没有远行。不再航行的船还需要岸，奢望岸吗？ 或许此生的靠岸，便是彼生的启程，这大概就是佛教中“回头是岸”的本义。佛指点给人的是了无欲望的人生：青灯古佛、晨钟暮鼓。闭着眼睛，敲着小木鱼了此一生。这样了无欲望的人生我不喜欢，我是一个俗人，我还是喜欢红尘滚滚。 因为了无欲望就是了无人生。 人生所有的苦都是因为欲望，无欲望则无人生，那么人生的答案就是受苦了。那么来世我们还要不要选择人生？ 如此说来，生即苦，死亦苦，岸也是苦。 岸，你到底是我的魂岸，心岸还是情岸？是为情的无着在心中寻魂岸，还是因为魂的无托在现实中找情岸？这寥寥天宇间，有没有那种不带一点功利，不带一点男女意味的纯情呢？ 天地如此辽阔，朗朗风，朗朗月，淡淡云，淡淡雨，灼灼阳，灼灼光，真孕不出一份除血缘亲情之外的纯情吗？那么我的这种渴望，这种呼唤是不是一种痴人臆梦？是不是也如现实越苦难对来世越寄希望的善男信女一般，愚妄真挚？佛讲不可执著，应该放下，可我终是放不下啊！ 是的，我放不下，此生你注定是我的岸，是我永不放弃的精神之岸。 苦，也是岸，我深深依恋的岸。 （写于199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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