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坝上是一本厚重的书，我只打开过几页。 坝上是一首深情的歌，我只会学唱几句。 我只知道它是内蒙古高原的一部分，所以西伯利亚的寒流频频光顾，让这里的岁月多了一些凛冽，多了一些清寒；也让这里的男子汉多了一些阳刚，多了些粗犷。 坝上干部该是这方水土上男子汉的代表。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坝上人热情、豪爽、诚实、幽默的个性。我有许多在坝上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做基层干部的朋友。 他们诞生在坝上的农家小屋。屋顶上盖着胡麻柴，墙角挂着晶亮的荷雪。他们在这样的小屋渡过了童年：抠着窗玻璃上的冰菱花，望着院里的鸡、猪、小狗。 长大了，他们便去念书。他们念书，纯属偶然。不是父辈有多少远见卓识，只是当娘的怕愣小子生灾惹事，才把他们送进书房。这里有句俗话：“小子学好，一进书房，二进洞房。”不曾想，他们进了书房，便被书中的世界吸引着，指引着，于不知不觉中竟把书念成了，把自己念成了干部，念成了领导，念成了这一方土地的俊杰。 他们的书念得很苦。念书吃的苦，受的罪，成了他们此生的财富。读完初小，他们一般就得到邻村读高小，开始了跑校生涯。近则五六里，远则十几里，几十里。每日里顶着星辰跑，沐着月色跑，由顽童跑成了风华少年。跑校锻炼了他们赶路的速度。目后，他们为这一方土地跑项目、跑资金，全赖于当年练出的跑功。 跑了几年校，面皮晒黑了， 日后坐进办公室，凭空多了几 分黑脸包公的凛然；颧骨冻红了，印记一样刻在脸上，成了一张生动无言的明片。 上中学时，他们该住校了。跑校受够了晒和冻的罪，这时 该领略饥饿的滋味了。那时，家里、学校都没有充足的食品满足他们“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胃口。每个星期回家，他们只能带来一点点炒面和几把把炒大豆。日后，面对一桌一桌吃不了，全被服务员划拉到脏水桶里的鸡鸭鱼肉，他们会想到给家人往回带点儿。但是想归想，他们不会那样做。他们已经锻炼得懂得了交际风度，懂得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他们是不同于父辈的一茬人，一拨人，他们有着父辈那种“庄稼不收年年种”的执著，也有着不同于父辈的“谷子不收种黍子”的灵活。他们凭着念书学来的知识，咬着牙关改造、改变着这块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创造着虽不十分辉煌但属于前无古人的奇迹。 他们敢闯敢干，能上能下。八方联系，四面出击。上：可以进京跑部、拉关系、搬门子地去寻找机会、寻找项目。只要听说个影影，就要穷追不舍，就要千方百计把事办成。他们会装斯文，装憨厚。他们貌似憨厚的狡黠常常能收到叫人不设防的效果。在他们身上狡黠和朴实是混然天成的，他们所向披靡。为了办成一件事，他们不辞辛苦，忍辱咽怨。一次不理，再去二次，三次。他们笑眯眯地给人家递烟敬酒，甚至不惜喝个胃出血，也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以便好办事。他们有一种百折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和精神。靠了这种精神，有了倒闭乡镇企业的重新崛起；有了美丽乡村的再度辉煌；有了中都草原、金莲山庄、桦皮岭森林公园等一处处旅游景点。 奔走求告期间，他们的心在流泪，在滴血；还不是因为咱这地方穷，要不早把那个刁难咱的酸逼货戳六十里了。他们心底发狠长牙：绝不能再穷下去了!再穷下去当孙子也没人理了。 他们到农村、进农家，喝着大碗酒，说着大实话，喊着三叔二伯就把工作做了。基层工作他们办起来自有一套架轻就热的办法。他们把致富的信息送到农家的炕头，把科技种田的新风吹进了田埂阡陌。他们是农家子弟，他们不忘父老乡亲，不忘土地。他们把心血和汗水都播洒进了脚下的土地。 他们不保守，不僵化，也不生搬硬套。他们宽容大度、有情有义。他们有走一步看三步的远见，少那种钻过头不管腚的恶行。 对于给予了这块土地帮助和关注的人，他们不会忘，总想着回报且回报得总是合情合理，既不让你看轻，又让你觉得情义无价。但他们有时爱打肿脸充胖子。家里或许拉着一屁股债，他们也会在和朋友喝了酒后抢着付款，兜里没现款抢着签字赊帐。尽管老婆常常为这个和他们干仗，他们还是屡教不改。他们决不会脸一涎，双手一摊，说：“不好意思的了，我是没钱的了。”他们对刚刚认识的外地朋友、来客同样是满心的热情。他们的热情不虚不假。让你吃你就吃，让你喝，你便喝，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过于实在，过于慷慨，花自己，花公家，都这样。这是他们的优点还是缺点? 他们乐观坚定、豁达自信。他们不面带“旧社会”，不作多愁善感状，不吟哦自己的那点小情绪。如果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念叨心烦呀，闹病呀，老婆不忠呀，儿子不恭呀，是让人不屑的。他们的真话往往就在嘻嘻哈哈的玩笑中。如果你请他晚上喝酒，他笑言说怕回去晚了老婆骂；如果你让他和一个女同志跳舞，他推辞，并似真似假地说怕老婆吃醋。那十有八九都是事实。他们对一些事虽深信不疑，但不会做虔诚状，反而爱和你抬杠。你说：少吃一口，能活九十九，他说：吃的生食肚胀能活一百以上。你说喝酒有损肝脏，他说酒能消毒，酒能活血。你说抽烟对肺不好，他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时，你大可不必介意他说什么，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已经用行动接受了你的观点了。 他们把辛酸做笑话，把艰难化风趣。他们把那么多的含辛茹苦、那么多的披荆斩棘、那么多的百折不挠统统化作诙谐幽默的段子。他们有勇气讥笑自身工作的不足，戏说自己的机构改革是：挂靠了几个委办，罢免了几个老汉，年青人提了一片，工作之余还是喝酒吃饭。他们喝酒有词：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只要感情有，喝水也是酒。他们喝酒吃饭总会佐以有笑话，俗称放片子，播连续剧。 下乡轶闻、民间传说全被他们演义成身边某人的笑话，学说得生动有趣、维妙维肖。 他们出口成章、即兴发挥、即兴创作的能力，他们对当地文化烂熟于心的运用，都让外地人惊叹。无论是来扶贫的、挂职锻炼的，还是下乡调研、采访拍照的，在离开坝上后，对坝上干部的好客、热情、诙谐、幽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把在这里听到的笑话和故事带回去讲给他们的家人、朋友、同事听。他们说张家口的干部了不起、了不得。 这样的干部有一大批。独特的坝上文化哺育和熏陶了他们，也把一大批外地干部同化得坝上化了，张家口化了。 他们是这块土地上的能人，外地也有每年十万二十万聘请他们做顾问的，也有每个月开出一万八千叫去做指导的，但他们不去。外地人说嫌钱少再给你加，他们说加多少也不想走。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说爱家乡爱人民的大话，只说是离不开这里的山药和莜面。 是的，他们离不开这块土地，因为这里有他们的事业，有他们的亲人，有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感情，极少红杏出墙。他们念妻子里里外外操劳的艰辛，知妻子家里地里风里雨里的不易。只不过他们不爱嘴上说爱，不好意思也不习惯去恭维妻子。他们对妻子的赞美，更多地是在众人面前的调侃，明抑暗扬，虚贬实褒。他们疼妻子，但不甜腻无聊。他们虽然很少帮妻子洗衣、做饭，但他们会千方百计地让妻子吃好穿好少受制，站在人家不比别人差。他们对岳父岳母也不怎么喧寒问暖，而是实实在在掏腰包，无多二少地买点心烟酒或者是在小姨子找对象小舅子娶媳妇这类大事上出大力花大钱拿大主意。 不能否认在他们中间也有一些稍显逊色的干部。这些人因袭了坝上人的坏习性－－“二杆子”气。为官为政，霸道有余，体察下情不足。做人粗野多了一些，办事智谋差了一些。不过，凡是有人群的地方总有优秀的和不很优秀的。衷心地希望他们尽快变得优秀。 坝上有一种神秘的文化，坝上男子汉自有其独特的文化人格。不知是文化养育了人还是人造就了文化。 写于199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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